50年“老笔杆子”李锦调研写作经验分享： 用18字要诀， 一天就给总理写出万字调查报告

想念主恩

50年“老笔杆子”李锦调研写作经验分享： 用18字要诀， 一天就给总理写出万字调查报告

周末假日    2023-04-19 06:01    安徽

              李锦，江苏盐城人。中国企业报总编辑，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副会长，国资委新闻中心首席专家，中国企业研究院首席研究员，新华社高级记者。曾任第11届团中央委员、新华社西藏分社副社长、山东分社副社长等职。现兼任中国人民大学、中央财大、吉林大学、浙江大学、山东大学等十所大学教授。出版专著《大转折的瞬间》《资本经营理论的提出》《国企改革顶层设计解析》《国企改革的方向与焦点：李锦答记者问》等33部。

             李锦长期坚持在基层调查研究，尤以蹲点调查而闻名。1982年4月，新华社党组与山东省委宣传部发出文件，开展学习李锦调查研究事迹活动。当年12月30日，邓小平听取李锦汇报并对其“你有发言权”的评价。

            40多年来，李锦坚持在一线调查，在农村过了45个春节。所写调查报告为45位政治局委员批示，在重大历史转折关头发挥“舆论引领”作用。他在沂蒙山区九间棚村由1989年的采访到蹲点调查到扎根。2015年把家安在九间棚村，一年在村中住8个月。被视为当代蹲点调查的“活化石”，难以复制。几十年来，有14个单位党委与部门发出文件，学习李锦调查研究事迹。

           李锦调查研究，最大特点是破解国家难题。他长期调查，有极强的研究能力。研究问题站位高、选点准、认识深、语言实，动作快，素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为学界评价。

           2022年11月25日晚，李锦应邀参加烟台大学“三元名家讲坛”，在线为该校300多名师生作了题为“调查研究与记者发现力”的学术讲座。他结合自身52年的新闻工作经历，讲述了调查研究对新闻工作的重要性以及“发现型”记者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特别是结合自己2009年3月给总理的一封建议信的写作体会，向师生介绍了他的“十八字写作法”。

          据称，这封信长达9400字，引起时任总理与两位副总理批示，发改委、财政部、人行、银监会四个部门专门开会，研究这封信，最后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作者提出的问题，分别提出方案，派出若干工作组，遏制了天量贷款潮。这个调查被称为“扭转乾坤”的惊天之作，成为金融危机初期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事后，总理安排专门打电话给李锦，表示感谢。从中可见，李锦不仅以调查研究精神与作风闻名，而且有不同凡响的眼光与写作功力，实际效果更为人折服。

           近日，党中央发出大兴调查研究之风的通知，引起社会的广泛反响。因此，今天特地分享转发头条号“瞭望中国新媒体”推送的《 用18字要诀， 一天就给总理写出万字调查报告》（该文系李锦在烟台大学讲座内容的部分现场录音整理），以期对大家提高调查研究能力有所裨益。

运用18字要诀

一天时间给总理写成万字的调查报告

李 锦

            一日疾笔万言书用了18个字，给温总理的写调查报告，是一个辩证思维的方法，用了18个字：上中下，左中右，前中后，一二三，正反合，交界处。

           这18个字的来源是马克思的唯物论、恩格斯的过程论、毛泽东的实践论思想方法，黑格尔的矛盾论方法，陈云的分析比较法和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钱学森的系统论方法与熊彼特的创新论方法，我把他们吸收过来，改造成自己的思维方法，构成我的调查时的研究方法和体系。

         我从农村改革变革开始写这种参奏件式调查报告了，后来自己组织的和亲手写的也有几百件了。所参奏的都是关于国家发展趋势的问题。

          比较早的，是1982年12月写的山东商河县农民购销羊肉的调查，提出商品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观念，当时的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作出批示，认为“写得极生动，极有说服力”，胡耀邦是对新事物比较敏感的领导，他还批到“很多问题值得思考”，实际上，他也想到市场经济这一步了。当时也没有市场经济这个词，便没有说到。

          我大半生都在写这种参奏式调查，经验丰富，以前在大学讲课写研究报告的思维过程的18字诀。

          我以前没有敞开来说过这18字，今天正好有时间，说说这18字。有一年教师节，我的学生给我送花，我用了18个字回送给学生的礼物。我很看重这18个字啊，这是我写作的经验总结。只要读懂了这18个字以后，就等于掌握了一个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是调查研究的思维方法。

         这18个字是：上中下，左中右，前中后，一二三，正反合，交界处。

         ★“ 上中下”

          “上中下”这三个字，包含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唯物论主体论的思想。作为一个研究者，首先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研究任务，理解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上”表示你这篇文章是给谁写的，第一读者是谁，读者不同，内容、写作方法、突出的重点肯定不同。您参奏的东西是给中央领导看的，便是下级对上级关系。“中”是相对“上”而言的，指的是作者自己，自己是执笔人。“下”指的是你要所研究的或者是写作的对象是什么。你要明白你要写什么，不同的写作对象，写作方法不一样。从给温总理调查报告来看，“上”这是给国家领导层写的，“下”指的应该是研究的对象，就是信贷不正常的大规模扩张现象，下面的实际情况，自己的任务是上面的需要。这个“中”便是记者下情上达，做好结合的文章。

             2009年3月11号，我国1月2月的经济数据出炉了，前2月合计新增贷款2.69万亿。当时就有记者提问周小川，说如何看待这么大的贷款规模，他说“没有想到”，接着张平也说“出乎意料”，我一看到这里当时就紧张了，连主管金融经济的央行行长和发改委主任都不知道信贷规模如此之大，那么温总理就更不会清楚了。可这个问题很严重，这样一来，“上”就定位好了，就是领导人，就是温总理，这个“出乎意料”，一下子把上面的底捅漏了，使我看出天上的东西。要为上者虑，我作为这个问题的发现者，就要向上面报告这个情况，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且要提出政策建议，这样“上”也定位好了。

          那么研究什么，就什么提出政策建议呢？当然就是失控的信贷形势了。“下”研究内容也便确定了，下面的情况我了解，这一个我比北京的人有优势，因为我们生活在基层。

         在明确了这些以后，这篇文章的主体都确定了，我就根据这个主题开始我的研究。这个“上中下”就是确定好主体，包括阅读主体，写作主体和内容主体，就有了目的性。

         还有一条，用上面人的习惯思维与方法来讲话。要想使自己意见正确，除了了解问题本身，还要了解政府和官员，供方和需方之间要有一座桥梁，这座桥梁就是表达的方式，使决策者能在几分钟的时间内明白你的意见观点。

         一个美国智囊人说，最困难的是用总统能听得懂的语言，用总统的思维方式在20分钟之内把意见表达出来，否则，你的思想在想再先进也没有用。智囊就要有自己的叙述方式和表达方式。材料要通俗，观点要清楚，几万字不行，还要符合客户的要求，因此，语言的表达相当重要。

       根据我多年的体会，写给领导人看的东西一定要通俗易懂，态度中肯，语言平实。而理论家们写的东西容易深奥，特别是很长的欧式语言，是存心不让人看懂，只是在显示自己，而不是服从别人。从写者、被写者、读者这三个方面分别来研究，这三者关系弄明白了，目的明确了，方位明确了，调查报告任务便也明确了。

     

2009年3月，李锦给总理一封信的手稿。

★“左中右”

           “左中右”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比较论思想，陈云的“分析、比较、鉴别”的方法，给我们很多启发，不管什么事，通过分析入手，通过比较分出优劣，再通过比较形成结论。有比较，才会发现差别，差别鉴别出来了，分清彼此，才能明确自己的实现途径。“左中右”指的是一个比较的方法，比如说，“你、我、他”三个人，就会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看谁怎么讲，然后确定自该怎么讲，指的是对周边进行一个比较。

           “左中右”要从三个方面理解，第一个层面是事物本身的比较，第二个层面对事物的看法区别，第三个层次是研究者的区别。

          拿金融风险来说，中国的是怎么样，美国的又是怎么样的？还有欧盟、日本、越南、冰岛等，总体上有个比较。然后我就看中国的信贷的特点，跟美国的金融危机比较，一比较，吓了一跳。我国信贷中票据融资达百分之四十五，这与美国次贷有相像之处。如不及时遏制，后果不堪设想。

          给总理写信，他关心的是大局，长远利益，要实实在在的讲出什么问题，这样一比较，我就决定把文章的重点放在说清楚问题上，至于信贷的积极作用，我一笔带过。后来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从开始就写到美国的次贷风险，对中国与美国的比较，是基本的对比。

          我一开始这么写的：

          “刺激抵押贷款的兴起，曾促使了美国的繁荣，但是对风险的漠视，致使贷款由推动美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动力演变成拖累美国经济发展的桎梏，并对世界经济产生巨大冲击。

          ”我在这里提出与回答的问题，美国的经济危机是信贷引发的，终由推动美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动力演变成拖累美国经济经济发展的桎梏，我国目前这种贷款热潮有没有危险？通过观察、分析与比较，找出研究对象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它是认识事物的一种基本方法。

         就信贷这件事来说，总理和社会公众所关心的是肯定不同的。当你写文章前做个比较之后，就知道重点在哪里，写起东西来就不会偏了。上层对这个问题看法会有“左中右”，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对每一件事的看法，也有“左中右”三种观点。我开始搜集资料时就进入角色了，想看看别人有没有就这个问题提出观点，提出了什么样的观点。我在网上查了大量的资料，结果无论是新闻记者，政策研究部门，还是经济界、理论界的研究学者，大家对这个事反应，都不太强烈，网上的信息很零散。

         通过“左中右”的分析，我更明确了一点，就是我要所写的东西大家都没有发现，因此意义极其重大。

            比较论是一种经济理论，大卫·李嘉图在其代表作《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中提出了比较成本贸易理论（后人称为“比较优势贸易理论”）。这个比较优势理论，尽管自李嘉图提出至今已经200年，比较优势理论的原理除了可以用于对国际贸易问题的分析以外，还有较为广泛的一般适用性，也是一种哲学的方法。陈云就喜欢用“分析、比较、鉴别”的方法，这便是一种比较理论。

★“ 前中后”

         “前中后”是一种过程论思想的体现，要从“形”与“质”两方面，研究事情的背景及原因。要交代清楚各种环境，一件事情过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将来怎么样，都要说清楚，弄清事情来龙去脉。这是写研究报告时基本的思维方法，我们写内参调研报告时，这是必须遵循的规律。

          按照三段式的写法，常常把过去差的内容单独列为一段，要同时研究这件事情的去向和必然结果，不仅仅是前因后果这么简单，这三个字里面有一个探究的过程。

        这里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事情的历史过程，过去、现在与将来；一层意思是原因与结果。这两层意思在写作上，又常常是交叉的。在给温总理的调查中充分体现了这个过程，这种概括是按照辩证法过程论来思考的，按照理解过程论应包含三重含义：一是指世界上每一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是一个特定的具体运动过程，没有抽象的过程；二是指每一事物都有它的生成和灭亡的过程；三是指每一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从属于一个更大的过程，是更大过程的一个阶段，一个环节或一部分。

        你们打开我的调查可以看到，往前看三个月，指出2008年12月份的贷款增速为2004年4月以来的最高点，2009年1月新增贷款1.62万亿，2月又新增贷款1.07万亿，前两月合计新增2.69万亿，已完成全年计划的一半（全年5万亿），用数据说明了信贷的“大跃进”正在形成中。

       然后又提到了向后看，举例说出一位地方银监局负责人预计，3月信贷增幅仍然会攀上万亿元高峰。同时，又从“中”这里出发，表明要从银行自身看一看——仅就今年前两个月，四大银行信贷投放量而言，均已接近或突破全年新增贷款额度的60%。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探究的过程，通过数字来说明信贷“大跃进”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我用“前中后”思路先说明了我要说的信贷狂潮的背景和原因。这样来看的话，这个“前中后”的思路贯穿到整篇文章里了，就是通过一个“前”来说明原因，而这个“前”里还有一个按照“前中后”的思路来分析的过程。“中”是联系事情的过程、原因和结果。我的调查信贷狂潮产生的时候，在整篇的构画加上它属于“中”的部分，但是在写原因的时候也要用“前中后”的思想来分析。

         你看，说到信贷大跃进的过程，往前说，连续数月的信贷狂潮是银行的人掀起来的，动力来自银行追求自身的利润率与业绩，信贷的增长是由于银行为追求业绩，主动放贷的，随着几轮降息，银行的利差减少，同时，央行的公开市场操作，减少了央行票据等低风险的投资品规模，这自然给银行的经营带来了压力。近期投资项目增多，信贷的非正常扩展带来机遇，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我毫不客气的指出，信贷增长在2009年被当成政治任务。对于完不成任务的银行，央行可能会恰当的“窗口指导”。

           中国素来有以政治运动的方法来搞经济建设的习惯，目前挽救国家于经济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个政治任务，银行家们的贷款行为有了“政治色彩”，便更无所忌了。信贷的规模到了这个地步，不是银行一家的原因，政府也负有责任。近十多年来，随着中央政府税收力度的加大，地方政府的经济更为紧张。地方政府的收入基本是税收，费收与卖土地大概各占1/3。现在房地产几乎一下子停了下来，而地方政府总要办事，也包括政绩工程，钱从哪里来？就是银行贷款。因此，我尖锐的指出，信贷大跃进也来自地方政府追求GDP的冲动。讲完过程再来讲来讲原因，这是一种因果关系。

          要分析一件事情，光有“前”不行，“后”也要交代清楚。拿信贷来说，即使你的信贷规模有些大，把资金的走向说清楚，同时要把这样的后果分析明白，这就是“后”。回到调查报告上，我们说要把事情发展的去向和结果说明。那么信贷的资金流向哪去了？近来的放量信贷资金流向呈现“两头热一头凉”的局面。

         “一二三，上中下，左中右，前中后”论述的就是在拿到一个题目，或者对这件这件事总的方面理解，从对问题大的方面进行分析，明确自身的任务和风格特征，从而形成写作目标。

★“一二三，正反合，交界处”

              “一二三，正反合，交界处”九个字，说的是具体的行文的时候如何表现。先说“一二三”吧，它是系统论思想的体现，是说考虑问题的时候要从多个方面来研究，“三”是个虚指的，可以是两三条，也可以是八九条，一般以三至六条为宜。三条以下就太少了，形不成系统，撑不起来；写太多了也让人记不着，抓不住要领，有乱的感觉。

            在给温总理调查报告是如何体现的呢？咱们从头开始看，再提到连续数月的信贷狂潮是由银行掀起来的时候，我一个一个原因的说，一个个的分析，列出了“一二三”，提出了第一是由于银行自身盈利的原因，第二是银行为了完成政治性的任务，第三是现在的银行有很多是上市银行，为了报表数据，第四是银行之间的竞争，也加剧了“大跃”进局面的形成。

          银行内部情况就列出了三四条，一篇文章从整体看，就是由无数个“一二三”组成的图案，如同一棵大树，大干生大枝，大枝生小枝。小枝声小杈，很繁茂，但脉络非常清晰。树的主干就是“一二三”个大枝。

         调查报告就像一个大树，先说现象一二三，再说原因一二三，然后说危害一二三，最后说解决方案一二三。这一个大树就是一个大系统，体现了系统论的思想。因为一切事物都在一个统一的运转的系统之中，一切伟大的进步都必须以系统论作为出发点及归属处。系统论是研究系统的一般模式结构和规律的学问。系统论的核心思想是系统的整体观念。贝塔朗菲强调，任何系统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不是各个部分的机械组合或简单相加系统的整体功能，是各要素在孤立状态下所没有的性质。

         我们讲的“一二三”也不是机械组合。在调查报告里，我针对这前半部分所说的情况，提出了详尽的解决方案，建议发改委、财政部、人民银行与银监会来个前四月“回头看”活动。具体包括了，一是查一查资金流向，针对各大银行恶性竞争问题，思想认识上差距在哪里。二是要在信贷结构上引导银行，支持中小企业、财政、税收和货币政策，还应加强协调配合，完善中小企业信用担保，贷款贴息等方面的扶持政策。三是监管部门应加强对票据融资真实性的监测，加强票据融资监管，看其背后是否有真实的商品交易，防止虚开票据从而虚增贷款。四是加强对信贷与票据融资资金去向的监测，防止信贷资金违规进入股市。目前，是不是有违规资金绕道进入股市情况。第五个问题是，贷款结果怎样，这4万亿贷款下去，引发多少民间投资？刺激消费怎样？如效果明显，则功莫大焉。如效果不明显，就要反思了。

         我这几条建议，“12345”的一列，重点突出，思路形成一个系统。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建议最后都被国家采纳了。

  

            2009年3月，中央对金融危机初期信贷风险遏制的决策，起因于李锦上奏的调查报告。李锦将这个过程写了一本书《金融危机在中国的演变》《危机的演变》。中国企业报发表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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