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荟楠：许多号称通往天堂的路，最后都到达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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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荟楠：许多号称通往天堂的路，最后都到达了地狱

                                                                                                  

一

我前天在公众号发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文，介绍了谭中超先生的著作《邳北往事——布衣》一书。那天正好是五月十六号，是文&革爆发五十一周年的纪念日。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公开地讨论这段历史并不被官方允许，甚至连这两个字在网络上都成为敏感词，常常被屏蔽。但我仍然看到很多勇敢的公众号作者，在写文章谈论它。我还不够勇敢，只发表了一篇旁敲侧击的文章，来提起人们对那一段历史的记忆。



如今，还有很多人怀念那个时代。他们中间，甚至包括一些在那个时代挨饿、挨批、挨整、亲人丧命的人。他们固执地认为，那是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没有腐败、人们道德高尚的时代。他们将对当今社会的不满，都转化为对那个时代的歌颂。他们认为，是改革开放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是商业和资本导致了道德沦丧、人心不古。


虽然我也批判当今的社会，但我和他们不是同路人。

二

卢梭是十八世纪法国社会最激烈的批判者之一。他在批判专制的同时，高唱自由、民主、平等。相比较当时的其他启蒙思想家，卢梭的主张更加激进。他反对代议制、反对三权分立，认为人民的主权至高无上，不能被制约。他还写过一个小册子《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批判私有制。


卢梭死后十一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了。这场革命高举“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一时间俘获了大多数法国人的心。人们普遍认为，推翻国王的专制统治，一个自由平等的理想王国将会出现在人们眼前。然而，革命进行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人们发现，所谓的天堂没有出现，地狱却出现了。在巴黎市中心，摆着一个经过改进的机械化装置，名叫断头台，正在以相当高的效率杀人，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狱之门。被杀的人，包括国王、王后、贵族，也包括普通的公民，甚至包括革命的领导人。后来，最高领袖罗伯斯庇尔也被送上了断头台。而这一切的杀戮，都是以人民的名义而执行的。

描绘1793年法国玛丽王后被送上断头台的绘画作品

三

马克思和列宁都是他们所处社会的强烈批判者。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虽然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但它也带来了新的剥削和压迫。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社会，应当推翻资本主义、取消私有制，实行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应当暂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但在将来，必然会建立一个无阶级的平等社会。这个社会将极大地解放生产力，创造出更多物质财富，让每一个人都过上按需分配的幸福生活。


当马克思“批判的武器”转变成列宁的“武器的批判”之后，社会主义就由理论变成实践了。二十世纪上半叶，是社会主义高歌猛进的时代。然而，随着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的面世，一个真实的社会主义的面貌逐渐显露出来。几十年后，苏联解体，更多的信息展现在公众面前。大清洗、劳改营、大饥荒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将一切关于那个理想社会的描述都打得粉碎。所谓的天堂，又一次沦为地狱。

四

天堂为什么会沦为地狱？这是因为，设计天堂的人们，大都没有认真研究真实的人性。人性有善有恶（或者说“非善非恶”），并不因阶级的差别而有差别，并不因时代的变迁发生突变、产生质的飞跃。人的自利本性，本来谈不上善恶，它既可以为恶，也可能为善。但在设计天堂的人来看，这个本性却是邪恶的，应当想办法消除或抑制它，让每个人都变成大公无私的人。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会成为美好的天堂。


天堂为什么会沦为地狱？还因为某些人的完美化思维。所谓革命就要彻底，因而要尽快将旧社会完全扫进垃圾堆，不能容忍妥协、不能接受渐进的改革、不能包容不同意见的人。在他们看来，天堂就只有一个，有关天堂的真理也只有一个。在他们看来，天堂是一个相当有秩序的地方，任何不服从的行为，都是挑战天堂的权威、破坏天堂的秩序。


天堂为什么会沦为地狱？与某些人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思维也有关系。他们以为，为了将来的天堂，剥夺人们现在的自由是正当的；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剥夺少数人的权利是正当的；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个人的利益是正当的。他们不知程序正义为何物，他们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斥之为剥削阶级的妄言。他们不信仰上帝，他们将自己当上帝。

五

因为对真实人性视而不见，因而天堂的设计者，从来就没有设计出一个抑恶扬善的好制度。他们一方面将被推翻的统治者、新社会的异见人士打倒在地，列入另类；一方面又热烈地歌颂“人民”的伟大，并以人民的代表而自居。人民伟大光荣正确，当然不需要谁来制约；人民的领袖更加“伟光正”，他只会引领人们走向天堂，更不能受到别人的制约。


因为不相信妥协、包容，不接受渐进的改革，天堂的设计者无不倾向于通过暴力革命解决问题。他们以为暴力就能扫清反革命，就能建立一个新社会，殊不知暴力革命释放了人们心中的恶，可能使得社会更加堕落。因为不尊重个人权利，革命机器随时都在吞噬着人们的自由和生命。因为不择手段，不讲程序正义，使得社会沦为一个只信奉暴力（权力）、不信奉道德和法律的丛林社会。

六

我们要做社会的批判者，因为只有批判才能促进社会的进步。但我们不要做这样的批判者，即以为有一个完美的世界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将那个世界照搬过来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要以为，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以消灭人类社会所有的恶；不要以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不容他人的质疑和反驳；不要以为，人和事非好即坏、非黑即白；不要以为，好的社会就是秩序井然、万众一心、没有混乱与瑕疵的社会。


在我的公众号读者中，有人还是认为公有制好、过去的那个时代好，跟他们辩论了好多次也没用。还有一些读者，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极度重视个人自由和私有财产的重要性，却又认为任何制度都有可能保护个人自由、也有可能侵犯个人自由，特别将矛头对准了宪政民主。在他们的理想中，无政府的状态才是最佳的。我对他们的观点也不认同。将专制和民主的混为一谈，是和稀泥；追求无政府的绝对自由，又是理想主义作祟。


在我看来，宪政民主制并不是天堂般的设计，当然也不完美。但它是一个符合人性的制度，它既能一定程度上限制人性之恶，又能相当程度上激发人性之善。它不给人们保证绝对的自由，不许诺幸福，它只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让人们自己为自由和幸福而奋斗。它不强行铲除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因为它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只会带来更大的不平等。宪政民主承认私有制的合理性，但又承认公共利益和人类合作的重要性，因而会发展出福利制度和政府对经济的干预政策。这既可能成为它的优点，也可能沦为缺陷。但人类社会没有完美的制度，宪政民主只是一个体现了妥协精神和包容精神的最不坏的制度，而且，它还将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完善，一点一滴地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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